与先生尚有未践之约,于是突然到来的永别尤其令人唏嘘。
与先生曾有一次次聊天,每每回想都觉余音绕梁、回味无穷。
先生的大成就多篇文章写过,这里就记些小事,是管窥也是感喟。
《吃了史迪威将军的牛肉》
原本与邓三瑞先生相距真是好远,读书时我是学校里几千分之一的学生,他是院长、联合国专家;我毕业工作,他进入退休状态。无论是年龄、身份、工作阶段都相去甚远,无法形成交集。
工作后为学校陆续写了一些文字材料,包括新闻报道、通讯之类,也包括学校党代会报告、方案等各类文件。不知邓先生到底看到其中的什么,或者就是因为给徐玉如院士写通讯产生了印象?院士当选后学校组织写长篇通讯报道,承院士看重,让我执笔,为写这篇文章去采访邓先生聊了很多。
总之就在这篇院士的通讯完成后不久,邓先生给我打来电话,几乎把我吓懵。电话里说:你的文章很好,我有几篇文章想请你看看,斧正一下。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但电话的主题记忆犹新就是因为太吓人了!如果说邓先生是山,我可能就是个小蚂蚁,这样的体量差距还斧正?!更吓人的是文章的附言“敬请一阅。邓三瑞鞠躬”先生鞠躬,我怎么办?就得趴着了,吓趴下了!在我诚惶诚恐的抗议下,邓先生后来再给我文章的附言改成了“请拨冗一阅。邓三瑞上”让人坐立不安。
这就是先生之所以可称“大”的一个体现。我曾写过一篇《大象无形邓先生》,实为真实感受。有容乃大,他给小字辈担不起的抬举,放低姿态到这种程度,是对后辈无私的爱护、支持、鼓励,更是先生做人的风范。他的标志性科研工作由潜艇起,到水下机器人,都是水下空间里的开拓,其人也体现了水德。老子给予水最高的赞美,认为水德近于道,邓先生待人有古风,直接体现了对老子“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的体悟与力行,令人钦佩。
《吃了史迪威将军的牛肉》是他拿给我的第一篇文章:从看一个电视文献片谈起,讨论中国人的精神特质以及基于此的国家发展之道,讨论如何“补、扬、抑”,文章中《论语》、罗素、古圣、西哲……信手拈来,旁征博引,谈笑风生,洋洋洒洒。这也是先生之大的一个体现:他对多方面知识杂收并蓄、博观约取,涉猎范围之广、思考问题之深,自成一家之言时,充满独特魅力,读之余香满口,让人由衷感叹:好文章确为思想而做,写文章就是写思想。
“不与人为善是因为能力”
2009年学校为他过80岁生日,当时我在学校办公室,受命负责操办,就程序内容等事项和他几次交流的过程中,更领略了他的豁达与疏阔:一个人让和他打交道的人自在、愉悦,而他自己并不是刻意为之,已成一种其自带的氛围与气场,这非有大修为不可为。因为能使人自在,其人首先自己要格局开阔;让人愉悦,其人要有对生命最本质的善意。
在启航会议室大家座谈祝寿时,他一直听着,会颔首、会用自带的一种贴在手心里的小梳子时不时梳理头发,但一直没有插话,最后他讲话时,第一句说的是:“感谢诸位说了许多让我活下去的话。”一语双关,出言不凡。
又说:“寿则多辱,……”这是《庄子·天地》篇中的一句。每个人一路走来,都会有很多不足、不可为外人道的时与事,通透之人就让它“挥手自兹去”了,更多的人成为梗在喉、块垒在胸,这是先生说的多辱吗?还是指人老而无能自处,该如何有尊严地、不太狼狈地离开这一世?没有向他求证过。
在与先生聊天时,有时故意捣乱、打打机锋,特别喜欢听他高妙的言论,充满乐趣。比如我问他:“与人为善,是目的还是途径?”
他想了想说:“既是目的也是途径。”
“那不与人为善,是因为能力还是因为品质?”
他又想了想才说:“因为能力。”
有意思了,不与人为善不应该归于道德范畴吗,怎么能是因为能力呢?但再想:道德的缺失不也是一种能力的不足吗?没有能力进行自身德行的建设,甚至都不具备认识不足、自我觉醒的能力。或者再进一步,还关乎其原生家庭的能力缺失:与人为善需要人内在有善,而如果原生家庭没能给予其心性中足够的能量,那么一个内在能量不足的人是没有能力向外释放善意的。又或者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就更是因为能力了。真是要言不繁的妙论。
先生老伴去世时,我们去看望他,不待我们说什么安慰的话,他开始谈看电视的内容,看什么书的一点想法,一个老朋友和他的交流……等等,慢慢说的是:道是什么?道在蝼蚁,道在屎溺,无处不在。……“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最后说:“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我们由衷地说:“您是通达之人,我们能说的都是无意义多余的话。”对于一位精神高蹈,与古圣先贤神交的人,唯有仰视。
“智造是将力量注入思想”
身体好时,写小楷是邓先生每天的固定内容,他喜欢一遍遍写《道德经》。在送我《道德经》时还附送了《汲黯传》。问他为什么要写《汲黯传》,他说:汲黯这个人了不起。接着讲起汲黯与汉武大帝君臣故事,这段历史读过,但听他讲更有一种趣味:有他看重的点以及他自己的解析、感想。
讲汲黯,或者讲另外一些话题,都能够感觉到他对力量的理解和推崇——各种形式的力量:思想的、科技的、人性的、制度的、逻辑的……。他自己就是个充满力量的人。虽然生理年龄老了,但他的精神世界一直是年轻态,生机勃发。
比如:2019年他过90岁生日,学院希望他能给师生写几个字。但怕他太累,就商定从他已经写完的作品里选,看到其中一个《滕王阁序》下阙的横轴,我对邓先生说:“我知道您为什么写序的下半段。”
他说:“说说看”
我答:“上半段写实,下半段写虚,开始写感慨了:宇宙无穷、盈虚有数。”
先生点头认同,继尔大声说:“但还是要努力做!”
王勃本来在后半段就是在自荐用事,有着做一番功业的渴望与豪情,先生认可、推崇的也正是这一点:要努力做!所以我们将这个横轴带回了学院。
比如,和他聊起现代的高科技成果,他讲港珠澳大桥、5G、高铁……常常会说:这个了不起,这个很厉害。我请他说说对智能化、智能制造的看法,他认真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说:
“智造是将力量注入思想。”
这是一名科学家的思维起点:讨论一个事物,先要给它明确的定义。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对智能制造这样的定义,从力量和思想的角度,耐人寻味。
比如我们希望他给师生说一段话,或者说寄语师生之类,他声音宏亮说出16个字:“江山代有才人出,神仙将相也要凡人做!”
这是一位先生对后生晚辈的希望,更是前辈在精神上用力向前推了后辈一把:世界是你们的,去大干一场吧!
这就是先生的力量,他年迈、体弱,说多了话会累得必须躺下休息半天,但他充满力量、能量。
“事情的线索看起来很复杂,看开了就那么几下子。”这是先生教我的另一个原则,这是内在力量多强大、思想多透彻、逻辑多清晰才能有的认识。不要被看似复杂的线索蒙蔽,要找到那“几下子”,也是乐在其中。
古希腊哲学的意义及其他
90多岁,他的思想还是那么活跃、敏捷、逻辑严密。
春节前去看望他给他提前拜年,他谈起怎么看“无知者无畏”,说他对几个问题有一些思考,写了一点东西,我以为他是想让我将其表达出去,就自告奋勇地说帮他联系校报或者用学院公众号——真的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有机会领略他思考中的那种智慧风采。但他说:还只是一些初步的思考,还不成熟。先生给我留了个作业,拿出手写的10几页纸,这些纸是过去那种左下角印个风景、花木的老信纸,他正在思考的10几个问题写在背面,他让我先看看这些内容,等春节之后“我们一起讨论讨论”。
等我回来认真看完这些问题,愁坏了。其它10几个问题还好,第一个大问题是关于古希腊哲学二元论,其中包括9个小问题,每一个都可以衍生出系列哲学论文,这也不懂啊。没说的,学吧。正在我抓紧学习、努力完成这作业时,疫情带来了封闭,一隔绝就是半年,想着解禁之后稳定了该去看看他,但没有机会了。再见是在他的灵堂。
告别仪式人会很多,所以我先赶到先生灵堂,单独与他告别。久久看着他安详的面容,觉得是在看一只落入人间、等待返程的仙鹤。我对他说:先生留给我的作业我该怎么办呢?请告诉我:“奥林匹克运动会奖牌分布的数学模型”您的思考可以拿出来交流吗?“天生好斗”您的看法可以给更多的人讨论吗?可以“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吗?还是按您的要求:初步思考,还不成熟。对于这个已然无法完成的作业既不知如何是好,更有无法释怀的歉意与自责。
很多校友得知邓先生离世,皆言之泫然。得遇这样一位智慧先生——一句话可以影响人一生的大智慧,何其幸运。但“当时只道是寻常”,错过了很多留下他思考成果的机会,又何其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