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今晚要和我散步。
我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窗外,时间的轨迹一切正常,月光正沿着外墙悄悄往屋里爬,可惜家里没有盛月光的容器,我只好默许她们带着很落寞的神情挤在窗棂间,和我一起呆呆地望着你。你笑了一下,很温润,抵过了千万句解释,我和月光都甘拜下风。
好啊,我说,抬头望出去,窗棂上的月光被因风而动的窸窣树影割成一条一条,斑驳地挨在一起,好像在轻声呓语。
你先到了楼下,水银般的月亮便也先眷顾了你,遍地都滚动着波浪形的月光,那些流浪在空中的月光隐隐约约地遮住了你的面庞,让还未看清的我恍然以为:你依旧是十二年前的模样。月光和你,朦朦胧胧地融合在一起,才形成了这样的错觉,这多么美好的错觉。
当我走到你面前,月光恢复了她的落寞默默消散,所有的错觉也跟着一同离去,你又成了你,那个已经陪了我18年的你。
妈妈,是时间都过去了吗?那抽丝一般的,把你脸上的光泽都剥离了的时间,真的走了吗?如果时光倒转十二年,回到我六岁的时候,回到那个我尚且懵懂、你芳华犹在的时候,你还有着和我一样难忘的记忆吗?
我常常想起那些氤氲着浅浅雾气的清晨,都被校牌和红领巾牵绊。每一天的生活,都由我们共同开启。你火急火燎地拽我起床,吃过早饭困意满满的我在你一次又一次的催促声中成功地加入了街道上的上学流。敛了月光的早晨,是喧闹与匆匆,是我的学校和你的单位两个地点的归属,是我和你两种人的奔赴。我曾以为我会在升入这里的初中后被小学生以羡慕的眼光看待,可我不知道我会在那个时间段,远远地离开了你和家乡。
我常常缅怀那些难以用稚嫩的笔触描绘的黄昏,曾经带给我那么多灿烂的满足。那时阳台的窗,虽然欠我一个努力踮脚才能望出去的高度,但依旧给了我无限遐想。当夕阳一点点贴近地平线的时候,是你一步步接近家门的时候,亦是我这一天最幸福的时候。当我踩着凳子,看着远方的小路,视野里最远的地方会被你的影子渐渐填满,会因为你的到来拥有一份模糊的明亮。我冲着你的身影伸出手去,把你映在窗上的身影盖住,然后再等着你慢慢走出我的掌心来,挡着挡着,你就从小路的那一边走到了这一边,再转过一个弯你就马上会回到家来。
我常常回望那些形单影只的夜晚,那些因为你去上夜班而胆怯的夜晚,承担不起任何一份舒畅心情。那时的我,会胆怯,会畏惧,会恐慌,会因为每一点异样的响动而心惊胆颤,会因为每一刻愈加沉闷的夜色而坐立不安。那些零落在孤单夜晚里的星星,和我一样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孩子,只不过我有着自己的等待,而星星却要周而复始地担惊受怕。我明白自己要等一个你,等那个暂时离开又要马上归来的你,等你伴着曙光或伴着朝阳,伴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向我走来。
就是这样清晨黄昏夜晚的轮回啊,就是这样让你青春褪色的往返啊,就是这样十二年一天不少堆叠起来的时光,才让我慢慢地长大了。
你记得吗,你像我一样记得吗?月色落在你的前额上,把她的皎洁变作你的光洁,你没有回复我的心声,而是伴着渺茫的夜色渐渐走远,我脚步渐紧,却始终与你隔着那个落寞的距离。
那个落寞的距离,告诉我,我和你在这十二年的成长期里差了无数个你青春的模样。那是你春天的长裙、夏天的旗袍、秋天的风衣、冬天的绒袄;是你盘发的木簪、散发的发卡、扎马尾的发夹……是你最好的韶华倒流回我的面前,是你大大方方地在我面前展示你的明艳。
那时候,我的印象里都是最好的你,是不曾被时光改写过的你,是……永不老去的你。这样的印象,是那般梦幻的错觉。
到底是什么才造成我如此的错觉呢?是一年比一年清淡的月光吗?是一年比一年稀薄的雾气吗?是因为我对每天清晨日光的向往推动了时间的流动吗?是因为我对每天繁多课程的厌倦加速了时间的奔跑吗?究竟是什么啊?为什么你脸上的皱纹在我眼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分明了呢……妈妈啊,这是时间的诡计呢,还是月光的失职呢?这些疑惑,我哪里忍心向你求解呢,我要向千千万万和我一样平凡的孩子,问出这些问题啊!
――难道这天下所有逐渐迷失在倥偬岁月里的母亲,也像今晚的月光一样落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