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山的故事,从很早就开始了。刚记事时,我也曾想过山里有神仙妖怪,然而封神演义和山海经里的故事,对于一个城里长大的小孩来说太过缥缈了。后来读武侠,山川湖海陡然以另一种面貌呈现在我眼前,我固执地相信武当山上当真有武当七侠这些武功品行皆盖世的赫赫英雄、昆仑山顶曾有张无忌一人大战众多江湖正派、华山险峰绝壁间也定有论剑之处。有一年,为了看华山的日出,我连夜登上峰顶,下山时惊异地在山腰某处看到了刻有“华山论剑”四个大字的石碑,颇有商业头脑的商贩在铁索上挂满了祈福的红飘带,游客们也乐此不疲地在这后人附会的石碑旁拍照,好像千年以前真有天下五绝论剑于此。
初中时读金庸。那时刚读完神雕,又翻开倚天,一开篇,便是郭襄“身穿淡黄衣衫,骑一头青驴,正沿少室山山道缓缓而上”,又“腰悬短剑,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容色间隐隐有懊闷意,似是愁思袭人,眉间心上,无计回避”。郭襄记挂杨过,浪迹江湖,寻访名山,却终日不得见。读到此处,回想起第一章的名字“天涯思君不见君”,一时间,胸中所积攒的磅礴的情绪都在这仅存在于文字间和想象中的群山之中迸裂开来。那些我从未亲临过的山,仿佛在无形间披上了一层浪漫色彩。我的家位于中部平原地带,又身处摩天大楼和车水马龙之间,于是,都市人想象中的山,便与江湖天涯之类的字眼连结在了一起,成了一处逃遁之所。有一年夏天,武汉一连数天下大雨,几乎半座城市都泡在水里。我被暴雨困在了家中,只好躲进房间里读书。记得那时正好读到一句“卧看千山急雨来”,一时神往不已,仰头看窗外许久,仿佛真的在层层的雨幕中,看见了群山隐隐约约的淡青色的轮廓。我还故意打开窗子,就为了体验那种“风满楼”的感觉,哪怕从纱窗飘进的急雨,已经把窗前的花都打湿了。
山自文明诞生以来,便是人类寄情之所,当平原上的人以敬畏的眼光眺望夜幕下的群山时,未知的渺远和深邃,仿佛可解一切不可解之事、容一切不可容之情。山海经如此,山野隐客所作的牢骚诗画亦如此。一度很喜欢看八大山人的字画,在那一段叛逆期里,一切不循常规的事物都合我的胃口,便觉得八大山人笔下那些瞪眼的鱼、鼓腹的鸟、满目肃杀的枯枝败叶残山剩水都莫名的可爱。好奇他归隐山林修身养性,一笔一划里竟仍处处透着不合作的倔强,至于他遗老的家世和亦僧亦道的信仰,便是后来才慢慢得知的了。千百年来,遁于山林仿佛成了一种失意者的时尚,或因命途多舛而看破红尘,或因社会黑暗而消极避世,一代代求仙求佛求清净之人视山林为最后的归途。佛、道、隐士、侠客,这些浓墨重彩的符号汇集在一起,构成了山这个庞大的意象。它巨大的影子笼罩了所有奔走在尘世里的人,在昏黄的路灯下,在写字楼仍孤单亮着的办公室里,在深夜通勤的末班车上,在都市里每一处不起眼的疲惫的角落,长长地有力地拖着。
后来雨停了,马路上的水也渐渐褪去,我与朋友相约傍晚出街,蓦然回首间,发现深蓝暮色下的云霭轮廓像极了一片山脉。我惊喜地拉住朋友,转过身去,看眼前灯火流离的长街一直通向天边群山。直到片刻之后,夜晚彻底来临,轮廓隐于黑暗之中,街道也恢复了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