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妈妈告诉我,姥姥家正要重新装修。我愣了一下,随即平淡地抬头“哦”了一句。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没什么好惊讶的。老旧的公房在主人的关照下维持着不慌不忙的静好,但墙面、水管、暖气片无一不透露着年深日久的疲态——即使它们的维修更换周期并不太长。今年不同的是,随着硬件设施的翻新,姥姥终于决定把家具也换上一遍。而我那一闪而过的愣怔,大概就是潜意识开始了回忆。说来有趣,许多人对于过分活泼的幼年回忆,往往和这些落后于时代的长久岁月相连——城市小孩的那段记忆就来源于高大的木衣橱、暗色老式皮沙发和带书架的庞大组合柜。老家具有着独特的宽厚而安稳的气息,深色木质,质朴板正。
既然家具搭载了这样绵长的意义,换掉它们似乎理所应当地平添惆怅,可我检视那一瞬的怀想,却只发现了一种“道别”的温柔。种种物象都温和沉默,观之可亲,而今它们在静静观察了几十年的日新月异后缓缓起身,像是看了一局好棋的大爷心满意足地归家去了。这样的感情平缓和煦,大概是因为我并不抗拒“变迁”。我们时时刻刻经历着变化,而在我有限的十几年里,时光如同排列的琴键,“变化”在其上跳跃向前,节奏明快,步履和谐。生活总是越来越好的——曾作为“怡然自乐”的垂髫稚子,这份坦然的安全感或许根植在我最初对世界的感触中。
而姥姥似乎没有这种微妙的仪式感,只是接受着一种设定。我眼里,姥姥总是疏于“仪式感”的,物件有且仅有其使用价值,而绝无以承载回忆来保存的幸运资格。家是这样,所以才懒于更新换代,就像她懒于学习怎么使用智能手机,在潮流中别有一番“我自岿然不动”的淡定。而今年,她突然主动地问起了我微信的使用方法,然后在换暖气管的时候提出,要“顺便”刷了墙换了家具。我很惊讶,但并不算诧异:就像姥姥要我在她手机里下载的歌依旧是《追寻》和《鸿雁》,只不过换了不到三十岁的年轻歌手的新版本,听说来源于邻居老友的介绍。所以我们的歌单突然有了共同之处。姥姥和她的朋友们,既不追赶潮流,却也不像人们惯常以为的“脱离了时代”。时代在昂扬地向前,他们也以自己的步调悠然前进,不疾不徐。
翻修自有专业人员上门,而我的工作只是收拾。衣柜、书架、橱柜,分拣它们的内容,然后给它们安排进崭新的居所。而这项工作中总能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像是杂乱无章的时空片段,在某个被“如今”遗忘的角落里悄悄聚会——比如我小时候随手乱放的笔记,比如九十年代女大学生珍重收藏的一大盒信,比如一封七八十年代的委任书,比如一个画着金色天平的制服腰带搭扣。
“呀,这可得给我好好留着!”姥姥说。我颇好奇地看那份难得的、被点名留下的“纪念品”:窄窄的两三折铜版纸,白底红字,翻开后是书写体打印的“任命为审判委员会审判员”等等字样。说来惭愧,我几乎不曾切实地意识到姥姥作为“我的姥姥”之前,她的少年、青年、中年,以及她的事业和理想。我知道姥姥是法官,很小就知道,可这个信息除了让年幼的我隐隐骄傲之外,却好像没有别的意义。
而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姥姥作为“理想思维”的忠实拥趸,也有着“纪念”的情怀和信仰。她并不感性,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也并未给她以培养“仪式感”的土壤。但这份标明了1983年的任命书却能跨越三十多年的时光,平整如新。姥姥平时极少提及当年,我却忽然想起之前看新闻时的一幕:电视上主播说着我已熟悉的“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而姥姥突然说,说得真好。
我忽然想起她们的事业,想起我一直忽略的,“另一面”的母亲。
后来的故事里,妈妈继承了姥姥的事业,成为了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官。小时候的我,曾在她对着一本本案卷加班的时候费解,问她当年为什么选择了这份工作,然后得到了一个以玩笑的语气叙述的答案: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执正义之锤啊。
我意外地记得清楚。小时候的我在笑,因为这句话太一丝不苟,反而像个一本正经的玩笑。而长大的我突然回想起这个片段,又想起了政治课上反复背诵过的、很熟悉的那些语句来——“依法治国,事关人民幸福安康,事关党和国家的长治久安”“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而奋斗”。时代大潮汹涌奔腾,新中国走过了披荆斩棘、乘风破浪的七十年。正是无数前辈的青春与汗水,汇成了奔向星辰大海的磅礴江河。而当记忆中的小小片段和熟稔于心的光辉伟大有了这样奇妙的交集,就像是突然触碰到了一滴水。感受到了水的存在,才更真切地意识到传说中的星辰大海,不是“幻光”,而是前方。
就在这个瞬间,一向自认为浪漫的我,突然因使命与信仰而涌起了真实的热血与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