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被人误会。一听说我喜欢写文章,就忙不迭赠给我“作家”两个金光大字。每到这时候,我就会战战兢兢地解释:
不是不是,我不是作家,只会写点小说罢了。“哦,那就是小说家了!”也不是,就是随便写写发在网上供大家一笑。
“哦——”拖长了调子,恍然大悟,“网络写手!”
我希望自己从未解释过。我这样的人有四点尴尬。其一,我不是文学专业,不能冒充学究。其二,我不是靠写作吃饭,不能冒充职业。其三,我不是久负盛名,不能冒充大能。其四,我自视颇高,不愿和口水文章混为一谈。
是以,每当人问起,我一律回答:我是个写字的。
但如果这六个字能解决一切,或许现状还不会那么难堪。
间或有人刨根问底:“那么你是什么专业的?”计算机。“不是文科生?”真不是。“哦……当初怎么不学文?”这种时候,我就又很希望自己从未解释过。只因很多事情,是解释不通的。好比你今天想吃牛肉,不想吃蔬菜,等到有朝一日生了口腔溃疡。某君突然跑来问你,早知如此,为何当初不吃一顿蔬菜?
这叫我怎么解释!久而久之,人多谓我是屠龙之技。
记得四五年前,脑中的灵感层出不穷。一年四季,天雨天晴,如婴儿初睁双眼,一颗心跳动蓬勃,声声清风入耳。彼时,总是在课间像被人拿鞭子抽着似的赶作业,然后于晚自习悄悄竖起一本大书,把稿纸对半折叠,那一字一句都好像做贼。我从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没日没夜,无拘无束地写东西,不用因转转悠悠的巡查老师而提心吊胆。如今,条件有了,心境难再。
那时候,总是因为写文章(不务所谓正业)而和人吵架,闹得几欲断交。回想起来,也是俗套得可笑,连对白都八九分相似。大概人在年轻的时候,都要经历这种没有营养的活动,都要通过辩解来论证,都要声嘶力竭地昭彰自我。但他们就好像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我战战兢兢。写文章这件事有瘾,一天不动笔,黑魆魆的方块字就要争先恐后地从骨头缝里钻出——可一旦动笔又要招来一些无缘由的麻烦。
我受不住那种压力,就索性低下头去,再不说一句话。这样说也许有些不负责任,但我生性怯懦,直到现在也经常为此内疚。时至今日,我依旧不知道当初一切是否正确。只是,好像忽然一夜间白了头,知道了人生的无可奈何,知道了人生的别无选择。就如同被人当头一棒,猛地清醒过来,所谓活着,岂非本身就是个沉沉重担?
再后来,天南地北,坎坷一番,来到现在的学校。24K纯理工大学,满眼都是算法代码,没有什么诗词歌赋,风花雪月。我身边来来去去都是平行线,不明白思索世界有什么意义,总觉得好像所生为何是空话一句。若放在从前,我必定会寂寞得发疯,可我现在只觉得清静得可爱。我已不是渴求鲜花的年纪,也不需要在他人赞赏里寻找自己。世上本就有许多不如人意,希冀使人痛苦,接纳使人快意。
所有我怀疑过,奢求过的东西,其实可能没有太多意义。文章不是凭身份写就的,我们呐喊、疾呼、柔声细语,皆出于那一颗仁心。当我们切实回荡起灵魂的共鸣时,一切外物,一切功名,一切来来往往,皆如飘尘浮土,随风而去。无论身处何方,披挂何名,只要这仁心不灭,就永远悲天济世,永远笔耕不辍,永远有一字一血,殷殷昭昭。又好比你,我亲爱的读者,无论何时何地,何年何月,你都是我亘古的知音。
我们身怀屠龙之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