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夏天,脾胃就惫懒了下来。平素里喜爱的温吞吞的食物被打入冷宫,早已勾不起食欲。家乡人偏爱的咸香,给味蕾施加了太多的负担,磨去了人在夏日里仅有的耐心;辛辣又使人发汗,撩起人心底的烦燥之火。在40度没有一丝风的伏天里,好像唯有甜酸才可解忧。在我的记忆中,南方的夏天总离不开那几样酸酸甜甜的东西来驱走腻人的热汗,重振口腹之欲。
说起年少时关于夏天的记忆,少不了一碗清凉的甜米酒。米酒有许多名字,糯米酒、江米酒、酒酿、醪糟。因米酒在暑气蒸腾的伏天酿出来为最佳,故家乡人又称其为“伏汁酒”。小时候,我见过外婆做米酒。她将扑香的糯米上锅蒸熟,再加入酒曲发酵。坛子里做好的米酒汁看上去浑浑的,浮起一丝淡淡的酒香。
家乡人爱用米酒做酒酿小圆子。工序大抵是把糯米粉加热搓成小团子,煮熟之后混到米酒中,再添一点桂花酱。又有用红豆的做法,叫赤豆元宵,把红豆糊掺到米酒中,然后撒一点煮好的糯米丸子。除了这些,还可添藕粉、糯米粉或鸡蛋花。也许是人们在伏天里格外偏爱舌尖滑过的一抹酸酸甜甜的凉意,便变着花样的钻研各式各样的吃法。米酒仿佛是一张宣纸,酷暑难耐又馋嘴的人们尽情地泼洒自己的想象力。
六月天里的梅子,是给予南方人味蕾的另一种慰藉。属于杨梅的季节是短暂的,六月正好,七月初就下市了。家里习惯赶在下市之前在水果摊买一大篮子的杨梅,洗净沥干,逐一裹上保鲜膜,留在剩下的夏天慢慢享用。杨梅是极酸的,且酸涩感往往藏在甜味之后。当唇间的甜散去,酸涩才在齿间弥漫开来,但人们仍旧乐此不疲地贪婪地把杨梅往嘴里塞,仿佛成了一种瘾。小时候,我对杨梅倒没什么特殊的感情,反而离家读书之后,每逢初夏时节,便开始想念齿间酸甜清爽的味道和顺着牙线流淌的红色汁液。一到七月初放假,就急匆匆地回家,巴望着吃上即将下市的杨梅。
夏日里神游时,我常想古人是如何消祛酷暑的,后来读《东京梦华录》,书上载,逢六月时节,汴梁的巷陌路口,桥门市进都有人叫卖“冰雪凉水、荔枝膏、苦水、金桔团、梅花酒、香薷饮、五苓大顺散、紫苏饮”,“皆用青布伞,当街列床凳堆垛”,读来便觉口舌生津,有清凉沁上心头。也许是打小就喜啖荔枝,在这诸色饮品中,我独对荔枝膏神往不已。后来无意中翻阅典籍,才得知荔枝膏与荔枝其实毫无干系。书上记录,荔枝膏乃以乌梅肉,切碎的去皮桂、熟蜜放入水中熬煮,再下砂糖、生姜汁,熬成后添麝香拌匀制成,因麝香味与荔枝相近,才得此名。大概荔枝这些生于岭南,惹得“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小果子,非一般老百姓可负担得起吧。荔枝性热,多食易上火,小时候家里人不许我吃太多,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后来母亲为了补偿我,常给我做一种饮料,在泡了柠檬和百香果的水里加几粒冻好的荔枝,荔枝肉的香气在青柠的通透中浸润开,便又是一味消暑良药了。
陪伴夏天的还有冰镇好的西瓜,果肉饱满的水蜜桃,一口咬下去汁液漫出嘴角的草莓、枇杷、葡萄、李子……汪曾祺先生写夏天的瓜果时,说“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这些夏日独属的酸甜味道,和萦绕在思绪中的沁人凉意,永远弥散在我所有关于夏日的记忆里,顽固得就像在家乡度过的每个夏天里所见的街井巷陌、山川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