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院党委号召全院师生“面向部队搞科研”,哈军工院内出了一批科研成果。某快艇数字式鱼雷射击指挥仪是国防科委于上世纪60年代初下达给哈军工海军系304教研室的国家级科研任务,由柳克俊同志领导任务组承担完成。历尽千辛万苦,克服种种困难,终于在1964年夏制成了“试验样机”,于8月中旬出海实验,由刘居英院长亲自挂帅,督率此次实验。
1964年8月10日,由海军系教务处专司科研任务的副处长宋培华、参谋过传义率领包括我在内的22名成员,在三棵树车站乘“军列”直达旅顺车站。
我们在柳克俊同志的指导和安排下,将仪器及设备进行开箱检查和测试,并把指挥仪的各分机分别安装到快艇的有关部位上,特别是那台安装在艇长驾驶台前、由我设计的控制台,巍巍壮观,着实好看,我心里美滋滋的。在完成“系泊”实验后,决定进行预演性实战演练。
我自恃身体健康,自告奋勇要在与发动机混在一起的舱室内工作,以便观测设备的工作是否正常。当发动机突突地响起来,一股难闻的、未达到完全燃烧的黑色、白色、蓝色混在一起的呛鼻气体,直冲肺腑,我哇地一声将胃内食物倾尽吐出,难受得我真想跳进大海里游回基地。
又过了两天,刘居英率冉萍、邵国材、黄景文等人抵达旅顺,各兄弟院校、研究所的负责同志,也陆续到达。
刘院长来到实验室,柳克俊同志向刘院长汇报了前期的预演情况,院长频频点头,表示佳许。这时,院长起立径直走向我的“得意之作”——集输入、输出设备于一体的控制台前并大声问道:“这是谁设计的笨、大、黑、粗的控制台?”历尽千辛万苦设计并制造出的设备,受到院长的批评,令我满肚子委曲,一股冤气直冲心头,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和胆量,我猛地站起来,颇不服气地应声道:“是我设计的,首长看着不好,你可以自己设计嘛!”室内顿时鸦雀无声、气氛凝重,大家都认为我闯下了大祸。可院长并未发怒,而是微笑着说:“啊!这个大个子上尉讲话满有意思的。”我马上小声说:“部队里是不准叫绰号的”。院长于是和蔼地问我姓什么?我回答说:“姓石。”院长又说:“那就叫你‘石大个’同志吧,你看,你设计的控制台太高、太大,装到驾驶台后会影响舰长视线的。”我打断院长的讲话,走到模拟驾驶台前说:“挡不住的,您看,控制台最高处才到我的下颌哩”。院长认真地对我说:“你是1.8米以上的大个子,自然挡不住了。艇长若是1.7米中等个子,就会影响视线了。人设计出来的机器要达到人机配合默契,机器才会充分发挥它的效能。看来你这个大个子上尉还得好好地研究研究‘人机工程’问题哩!”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人机工程”这一学术名词,不禁感到惭愧。院长又问我是哪年出生的?我回答说:“1934年。”院长吸了一口长长的气后说:“哦!1934年,那时我正好是18岁,在北平上大学,正举着小旗闹革命哩!”室内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正在这时,艇上的发动机又突突地响了起来,我好像又闻到了那股未完全燃烧的呛人气味,竟不顾一切地跑出室外吐了起来。院长大愕,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同志们回答:“石教员晕船,现在吐了。”待我返回,院长严厉地责问我:“什么晕船?吐了?现在是在陆地上的实验室,怎会吐?简直是得了神经病!”我又小声地回答:“我身体很健康精神很好。”于是院长又对我说:“神经病不是精神病,虽然在实验室里,但当你今日听到发动机的声音,又联想到先前的呕吐,才会条件反射地吐起来,只有加强实践性训练才能逐步改变这一困窘。”
院长郑重地对黄景文主任说:“海军不同于空军,与海洋打交道,人人都得会游泳。我们学院有个游泳馆嘛,返院后安排一下,海军系的人员,人人必须学会游泳!”最后,院长离开实验室前鼓励大家说:“同志们努力工作吧,准备好明日的出海实验。”
我也跟在院长的后面走出了实验室,看到院长站在基地海岸边,面对老铁山遥望着大海,若有所思,他用地道的山东话说道:“大海啊,大海!想当年俺们从山东兵团挺进东北时,是坐着大木船渡海,漂呀!漂呀!肖华同志(时任总政主任)晕船厉害,吐得死去活来,吐得都快不行了,终竟漂到了大连海边,还与苏联老大哥闹了点误会。”我听到乡音,倍感亲切,惊讶地问:“院长同志,您也是山东人?”院长说:“俺不是山东人,抗日期间俺在山东沂蒙山区工作,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与群众打成一片。”院长还亲自传授给我不晕船的秘诀:“石大个,你晕船太厉害,想不晕船,在船上你可以搞跑、跳、唱三步曲,定可缓解晕船之苦痛。”又叮嘱我说:“明日要出海实验,你该回去工作喽!”
翌日上午八时,我们登舰将指挥仪的各设备调试完毕后,我正帮着前炮手擦拭炮架,忽地听到艇长高声喊道“立正!”原来是院长登舰了。快艇徐徐开启,艇长早已为院长准备好了一把椅子,但院长未坐。
快艇驶出旅顺。海面开阔多了,艇长是1.7米左右的中等个,尚且不时地踮起双脚瞭望前方。实践证明,院长对我的批评是完全正确的。快艇驶入靶区,到达“靶舰”与“已艇”规定的距离处,按照打靶实验大纲的要求,须进行两个课目的鱼雷射击演习:一是靶舰与己舰在同一航速、航向下打靶,即进行“平行四边行的鱼雷射击演习”;二是靶舰作“规避机动”时的打靶射击演习。
打靶开始了,靶舰分别以不同航速、航向航行:第一个航速航次,命中了;第二个航速航次,命中了……我们正高兴,突然,在测定并显示靶舰航速、处于“百位”位置上的数码管出现了数字,时隐时现。院长用手猛地一拍大腿,身体几乎蹦了起来,大声地喊道:“靶舰简直成了火箭了!石大个你看见了没有?”我小声地回答:“看见了。”这显然是个错误的显示结果。接着进行第二个课目的演习,靶舰作规避航行时,射击效果不佳。演习完毕后返回基地,在历时两个多小时航行的颠簸中,艇长吐了两次,众人也吐了多次,院长却一口未吐,令人佩服。这一次我也“长进”了,按照院长传授给我的防吐秘诀,做了跑、跳练习,仅吐了三次,秘诀确实是挺有作用的。
回到实验室,大家对靶舰航速测定时出现的显示错误感到有些灰心。院长对我们说:“实验允许成功,也允许失败,吃一堑长一智嘛!一定要查找出发生故障的原因,准备再次出海实验。”于是,我们将指挥仪的各分机搬回实验室作全面地彻底地检查:插插件、测波形、查短路、查虚焊、查底板线,对输入、输出装置全量程作全面的检测……连续不断地查找,折腾了三天三夜,终于查找出了发生故障的罪魁祸首是一波断开关工作时“时好时坏”所致,故障终于排除了。
在后来多次的出海打靶实验中,院长有时站在艇长旁边观看显示出战斗诸元的数据,有时下舱室视察。每次打靶后的战绩仍然是:平形四边形的射击“百打百中”,规避时打不准。
最后一次正式出海实验,我们选择在夜晚,登舰的人少多了。打靶休息时,院长让我唱首歌,我说:“俺不会唱歌。”院长大声说:“怎么不会,吵架时的声音蛮大嘛,别谦虚,唱一个吧!”于是,我唱了一个我认为“拿手”的《在那遥远地方》,接着又唱了一首意大利民歌《桑塔露琪亚》。不过这次打靶的战绩仍然不理想。
次日,院长进入实验室后,让我们以“靶舰规避时为何打不准”为主题,分组展开讨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院长看出“规避时打不准”这一技术难题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于是停止了讨论。院长果断地对黄景文说:“我看,咱们见好就收吧,你告诉基地的参谋长,就说我们的实验已完毕,准备回哈尔滨了。”
院长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我们这次出海演习,实践证明:用国产晶体管是能够制造出工作可靠的机器的,用国产晶体管制造出的计算机是可以安装在振动、冲击条件下活动载体上的,其工作是可靠的,这些是成功的地方。‘规避时打不准’的问题是个技术上的难题,要充分认识解决这一技术难题的困难性、艰巨性。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勇于攀登的人,才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没有绝对的天才,实干才是真的。同志们,返院后继续努力地工作吧!”院长的话铿锵有力、催人奋进,为我们指明了奋斗方向,时刻激励着我们在科研的道路上不断前行。